他没能留下姓名。由于一生致力于研究粪肥,人们就用“粪叟”来称呼他。其实,他的远祖可以上溯到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初期,曾在天下共主周天子那儿当官,职位是属于地官系统的“草人”。所谓草人,《周礼·地官司徒第二·草人》载,其职能是“掌土化之法以物地”,即掌管化治土质的方法,辨别地质的优劣,测知不同土质所适宜生长的农作物,而后进行种植。
据说,大名鼎鼎的周公姬旦也采用了这种技术,并记载于《周礼》之中呢。草人的后代,或者当农官,或者当农民。不消说,即使当农民,也属于“上农”,即劳力强、生产技术高的农民。草人的子子孙孙们,将这门技术一直传承到晚清。种田离不开粪肥,粪叟由于对粪肥特别感兴趣,对“治粪之术”精益求精,因此在十来岁的时候,就能够靠着这门技术自食其力了。
说起粪叟治粪的工具有粪筐、粪杓、粪帚、粪坛、粪缸等;贮粪的地方有厕所、粪池、粪沟、粪窖等;厕、池、沟、窖之上有的盖着砖房,有的砌着土室,有的则搭了茅棚。粪的种类则分人粪、禽粪、兽粪,都分门别类,各自存贮。因为各种农作物,如稻谷、麦子、麻类、瓜果、蔬菜等,对粪肥各有不同的要求,必须“因植制宜”,才能获得好收成。粪叟又将粪汁蒸煮一番后,用来浸泡农作物的种子,使之与地气相投合。地气既能投合,土壤也就能得到改良,据说若干年后,“瘠者可使之肥,恶者可使之美”。
粪叟又将腐烂的小草、败落的树叶拌进粪坛中,再用泥土将坛口密封。几个月后,这种酝酿发酵后的肥料,肥效更高。粪叟又挖土和粪搅拌,然后再用木柴烧烤,那种炭灰也是一种肥料,被称为“火粪”。总之,不同的粪类有不同的功效,从搜集、积聚到制作,也都各有不同的方法。
近读一则农业科学家的研究资料:按照今天这种广泛使用化肥的模式,全世界的土壤将在百年左右面临营养丧失、污染严重的后果,如果没有应对之法,粮食和蔬菜产量都会大大降低。所以今天读粪叟的故事,其现实意义不言而喻。
粪叟生活简朴,老屋数椽,仅仅能够遮蔽风雨,然而无论堂前屋中、厨房阶下,到处都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粪器粪具,粪叟则整日盘桓于此间,连吃饭喝水也舍不得离开。于是无论亲戚朋友、邻居客户,都知道他的习惯,前来拜访者,也就很少有穿戴整齐、衣冠楚楚的了。粪叟起早摸黑地经营粪肥,秋冬之季倒也罢了,每逢盛夏酷暑,热气蒸腾,臊臭之味极难忍受,而且那些蟑螂、屎壳郎、苍蝇、蚊子等或者嗡嗡乱飞,或者墙壁上、窗户间都爬满了。尤其是蚊子,叮得人满身红肿,甚至有因此而生病送命的。只有那粪叟,坐立于其间,神色怡然。有人嘲讽道:“你老人家难道是苍蝇蛆虫么,如此留恋臊臭之地?”粪叟却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的饭碗、我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啊!离开了这里,我终身将既贫又贱,没人瞧得起了!”
听说某处有了新粪种、某人有了新的治粪良方,哪怕远在数百里外,他也会风尘仆仆地赶去学习取经。人家如果不肯传授,他就会绞尽脑汁,想方设法,哪怕是卑躬屈节、磕头哀求也在所不辞。
由于经营、制作有方,粪叟的粪肥施在田园里,各种农作物都长势茂盛,收获大增,因此人们争先恐后地前来购买。随着粪叟的名声越来越大,连巨富之家也来与他做生意。渐渐地,粪叟也发家致富了;再往后,官府也让他恢复了祖先的“草人”一职——让他担任农业方面的官员。甚至北京城里的某位丞相,建议在西北地区兴修水利,还打算聘请粪叟前往,以改良西北地区的土壤呢。可惜这个建议因为有人反对而没能实施。粪叟的子孙中有多人做了官,官职虽高低不同,估计大多是农业方面的官员吧。
当然,粪叟也有狡猾自私的一面。倘若有人向他请教治粪的经验与技术,他绝对不会透露半点口风,只是向人夸耀自己的粪肥如何如何高效。
粪叟不但没能留下姓名,连籍贯也不知何处。古代时,农业为立国之本,但鲜有农人的事迹留下。从其先祖在西周担任农官来推断,则陕西、河南籍的可能性较大。记下粪叟事迹的,是湘军名将罗泽南(1807-1856年),罗泽南又是著名的理学家、文学家。咸丰六年(1856),罗泽南与太平军在武昌激战时,中弹伤重而死。另一位湘军将领、著名外交家郭嵩焘(1818-1891年)将罗泽南的文章搜集、整理、编辑成八卷本的《罗忠节公(泽南)遗集》,并亲自为之作序。《粪叟传》是第七卷中的一篇。由此看来,粪叟的先祖经过数千年颠沛,很可能最后在湖南定居下来。文末,罗泽南还评价粪叟说,他虽然“以此致富贵,而不自计其秽,苦矣哉”——虽然因为研究、经营粪肥而得以富贵,但是不计较、不考虑整日整夜地浸淫于污秽、恶臭的粪堆之间的现状,其实也是很苦的哟!
罗泽南“少时艰难困苦,独处荒山之中”(郭嵩焘《序》),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显然,他深知粪肥对农业的重要性,因此,才以钦佩、敬仰之情,记下了粪叟的生平:记下了这位普普通通的农家老人,这位连姓名、籍贯也没能留下的农肥专家。